采药人所言的庄园就在奉化城北,归一位姓李的员外所有。聂冲赶到时,就见这李家庄面朝官道、背靠良田,四外垒土结墙,俨如村镇一般。
想是世道已乱王法不存,庄子里居然还起着望塔箭楼,更有许多凶悍面孔明目张胆地提着刀枪游走,这就让聂冲更为确信此处不是善地。然有修为在身,他心中倒是不惧,当下使了个厌胜咒,以心念幻景迷住了守卫,施施然从大门进了去。
走不多远,聂冲就听到一阵渔鼓声响起,同时有人唱经,颂赞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这唱词也不见得有多精巧,唱法确着实古怪,既不同于佛子梵唱时的平和宏正,亦不像是道人诵经时的严肃端方,转似癫狂呓语,声调一路走高,不知不觉牵住心神,将人送往云端天上。
聂冲凝神体会,暗道一声厉害,"创出这唱念法门的人,在乐律上的造诣怕还要高过弹奏龙首琵琶的戴发尼姑一筹。待我看看是何人作唱。"
如此想着,他便要放出一团心念,往那经声响起的地方探上一探。
可就在心念刚出囟门的一刹,聂冲却感应到冥冥中有一道目光被自家引动,就要注视过来。
神部修士神魂凝练,灵感最为敏锐,轻易不生幻念。故而聂冲感应一生,便知有高高在上的存在正分心看顾着这处庄园。于是他忙地收回心念,又运使心景中的一道冥河将神魂显化的老树种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只扮作一介常人,不露丝毫神异。
过得片刻,见到未有变化发生,聂冲才松了口气。
到这时,他已隐约猜到自家招惹上的是什么东西,当即举目望向天外,“我只感应那目光来自天外,隐隐有着高高在上坐看众生的意味,莫非是……无中生有,聚信成神——无生老母?”
所谓聚信成神,乃指原本虚伪不存的神明,因信众虔诚祷念,自虚无中化生而出。这类神明最初并无自身真灵烙印,一应记忆乃至脾性、意志,皆从信众想象中来;论及神通手段更是不值一提,往往只能托梦显圣,被有道之士施为邪祟一流。
可也有着例外——若信众供奉的香火足够充沛,此类神明便能慢慢凝聚真灵、重塑自性,终而尽掌愿力演化神通。
聂冲便在师长那里听到过一些此类根脚的存在,当中厉害的几个,据说已借由信众愿力开辟出了等同于小千世界的虚空神国。到这一步,神明便能拯救沉溺,将信众的真灵接引到神国之中,继而许之再生,化作布道种子,派往他处播散神名,以图增添信众壮大根基。
只是这类神明的道路有着局限,为求信众虔诚,常要施加法力蒙蔽生灵智慧。道门正宗深恨不少天生道种因此被悔恨,往往不等成长便将其扼杀;又或断其自由,拘为奴役使唤。
又因本质脱于香火愿力,这类神明更是某些魔头眼中的食粮,想要成道实在艰难。
白莲教立教久远,势大时信众多达过百万,如此规模的香火,催生出一位神明来实在情理之中。
但聂冲读过这一教门的真传《九莲经》,乃知“无生老母”这位神明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幌子,信众们供奉的香火早被各路香主、传头使用秘法盗取了去,用以各自修行;即便有些漏网流出的香火愿力,也远不足催生一位厉害的神明。
这就使他不由心奇:“我虽只窥到冰山一角,但方才进入感应的神灵,分明已有了深厚的香火积累,给我的感觉要比当初对上的脱劫鬼仙强过千倍去……真也奇了,修习《九莲经》的那些人,怎会容如此多的香火外流?难道白莲教里出了什么变故……”
旋又想到一个可能,聂冲猜测道:“又或许是为了应对太清道祖将要发动的灭法之劫刻意做出变化?”
这想法一出,他心头便有灵光闪过,“是了!《九莲经》在成就阴神后便难精进,以白莲教这帮贼子的名声,又断难巴结到愿施援手的大派高人。眼看劫来难挡,便舍了自家道业不要,先想着造就一位能够庇护自身的神明出来,却正是这帮人能够做得出来的。只看那神明显露的积累,这些人的动作怕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嘿……就不知那无生老母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真能赶在大劫来前开辟出真空家乡、救亡净土么?”
自忖不晓内情,聂冲也不徒劳多想,摇了摇头将这一切抛去脑后,便又寻找起了黄龙观的所在。生怕再忍神明关注,使他通灵信众,坏了救人的算计,他这一回却不敢轻动道术,一路只借着房舍遮掩身形,几乎走遍半个庄园,才在庄后出口找见一间有巡卒把守的道观。
还没近前,聂冲隐隐就听到观中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出。等他趁虚到翻墙入内,却见院子里立着三根木桩,上面分别绑着三个身带鞭伤的道士。
“黄龙观莫非也如杀生观一般,里面道士并无道法在身?”见得这般惨状,聂冲叹了口气,走行至近前问道:“哪位是黄龙观观主?”
闻听这话,三个虚弱待死的道士俱都抬起头来。中间一个道士最为年长,脸上还留有泪痕,想来先前就是他在抽泣。一见聂冲装扮,此人面露喜色,激动得泪眼汪汪,颤声言道:“我……我便是此间观主,俗家姓李,道号唤作‘道真’。瞧阁下装扮,也似我道家一脉,莫非……莫非……莫非是来前来相救我等?”
聂冲点了点头,“贫道聂冲,与燕赤霞相交甚笃,得知道友亦与他有着交情,如今又落难身危,故才潜入观中搭救。”
一听真是救星来到,道人顿又都哽咽了起来。聂冲见状苦笑,先自动手去解绳索,一边问道:“你们落得如此下场,可是不通道法么?”
“自也练过道法的,”一个年轻些的道士,很是委屈地应答道:“只是我等所学不长于争斗,未渡雷劫前更没有什么显圣的手段,以至外魔来犯时竟无力相持。”
另一个与他年纪仿佛的道士负气接口说道:“早知会有这一劫,当初我就跟燕师叔学剑去了。”说完似觉不妥,小心翼翼地看了那观主一眼,见他并未在意自家的言语,这才松了口气。
聂冲闻言,忍不住问道:“几位修的什么道法,竟要等到渡劫之后才能显圣?”
那观主的身上的绳索业已被解了开,这时赶忙搭手去解同门身上的绳索,一边解说道:“我黄龙观里传承的是清净法门,不起杀心妄念,专一服气修身,无为换来自在,少思自能养神。只等火候到了,便燃烧精、气,逆补神魂。届时肉身羽化,神魂却得以,自可在渡过雷劫之后另寻鼎炉寄托。”
说到这里,观主垂泪道:“此法不假外求与人无争,不想仍会遭劫。难道上天真就不容良人安乐?”
聂冲瞥去一眼,心道:“这算不算是在骂我?”
转眼那两个道士也得解脱,会同观主一起,又把目光移来救星身上。
“你们可还能跑动?”聂冲有些犯难,“我来时原想斩尽庄园中的白莲妖人,可到了地方却发现他们竟以香火愿力从虚无中催生出了一尊神明。依我师门中的记载,此类神灵因怕根基受损,轻易不会往人前降下真身,但却能与信众通灵,分出法力加持给生人。为保万全,我不便轻动法力惹那神明注视,咱们最好是能悄悄溜出去。”
“不错!”观主李道真居然也知晓一些内情,这时出言道:“白莲教的妖人在庄中立下了法坛,已和邪神沟通,将这庄子变成了妖魔道场。之所折磨贫道与我这两个徒儿,却是看中了我们的无垢道体。只等我们吃不消煎熬,神智涣散下去,那邪神便会降念,捡走三具分身,从此能够行于世间。”
“还有这隐情?”聂冲奇道。
李道真急于脱身,却不再就此事多言,只示意聂冲跟上自家,转往平日栖息的精舍走去。
聂冲随同入内,就见师徒三人动手挪开了墙边的床榻,显露出一条密道,想是通往外界。
到这关头,也不必罗嗦废话,黄龙观的道士们先自跳落其中,聂冲缀后严合了床榻,便也跟上他们,沿着密道走向一路疾行。
大概过了顿饭的工夫,走在最前面的观主李道真说道:“可算是出了庄子!”
旋就生出翻板声响,又有泥土簌簌滑落的动静,终而遮障尽消,一道月光射来,聂冲顿见外面乃一片良田。
转眼脱身而出,李道真深吸口气,就要带徒儿一起叩谢救命之恩。
聂冲不愿受他跪礼,立刻伸手相阻,这时却闻得密道里传来呼啸风声,忙又收手祭出屠神斩仙剑丸,一边吩咐道:“有人施法追来,你们既无争斗的手段,便都赶快走吧!”
三个道人早已吃足苦头,闻言不由打了个激灵,当下不敢拖延,施个稽首礼后便往远处跑去。那李道真一边不忘说道:“聂道友,若不敌时便往西边黄石山遁走。那山上有座‘灵感庙’,里面的庙祝六戒道人一向与我交好。他精擅仙家飞刀,知情必会助你。”